提到法国巴黎关于亚洲文物收藏的两大重镇,一数吉美博物馆,其二就是赛努奇。赛努奇博物馆建立于1898年,基于法籍意大利人亨利·赛努奇(Henri Cernuschi)在19世纪末游历亚洲所购的艺术品,主要藏有中国青铜器、陶瓷、绘画等。 近日在上海东一美术馆呈现的展览“行云流墨——巴黎赛努奇博物馆藏现当代中国绘画展”展品即是全部来自赛努奇博物馆。在展览开幕之际,《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与赛努奇博物馆馆长易凯(Eric Lefebvre)进行了对话,他谈及赛努奇本人的传奇收藏历程,博物馆的发展历程,以及博物馆与中国艺术家的文化交流,“70余年来赛努奇博物馆一直在研究中国20世纪、21世纪的水墨画。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机会将这些成果介绍给中国观众。2024年正好是中法建交60周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在法国巴黎第八区蒙梭公园(Monceau’s Park)附近,有一座典型的欧洲建筑,它便是赛努奇博物馆(Musée Cernuschi)。博物馆展厅面积3000余平方米,是法国第二大(仅次于吉美博物馆)、欧洲第五大亚洲艺术博物馆。 法国赛努奇博物馆外景 © Gilles Targat 法国赛努奇博物馆内景 赛努奇博物馆的馆藏以中国古代艺术品为主,约15000件,包括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秦汉时期的画像石、雕塑,隋唐时期的彩塑,以及宋元时期的瓷器和明清时期的字画等,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中国艺术宝库。 亨利·赛努奇 这一切,需要归功于亨利·赛努奇(Henri Cernuschi, 公元1821~1896年),一名出生于意大利,19世纪下半叶定居巴黎的富有收藏家。他以青铜器收藏为主,对法国艺术界的收藏风向的转变有所贡献。因为在此之前,西方人青睐于中国的瓷器,但对青铜器的历史文化却所知不多。同时,赛努奇也收藏瓷器和绘画。在他过世后,博物馆依旧延续着其独特的东亚艺术收藏的方向扩张馆藏,并于上世纪50年代搭建起了中法艺术家交流的平台。 借着上海东一美术馆“行云流墨——巴黎赛努奇博物馆藏现当代中国绘画展”开幕契机,《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专访了赛努奇博物馆馆长易凯(Eric Lefebvre),谈及赛努奇先生本人的收藏历程、博物馆的发展历程以及博物馆与中国艺术家的文化交流。 赛努奇博物馆馆长易凯(Eric Lefebvre) 对话|赛努奇博物馆馆长易凯(Eric Lefebvre) 澎湃新闻:赛努奇博物馆是欧洲的亚洲艺术收藏重地。创始人亨利·赛努奇从事银行与金融相关的工作,后受朋友西奥多·杜雷特(Théodore Duret)的影响,开始收藏东方的艺术品,并专注于收藏中国的青铜器、日本瓷器等。可否讲述下创始人亨利·赛努奇的收藏故事? 易凯:赛努奇博物馆的历史当然要从赛努奇先生说起。赛努奇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米兰,他在那里读书,成长。他最开始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在欧洲政治上的角色。 1848年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点,当时的欧洲有多个国家,包括法国和意大利都在举行一些革命运动,目的是建立一个共和国系统。赛努奇参与了当年的反抗奥地利入侵法国的米兰革命,他是米兰运动的领导之一。后来,赛努奇从米兰来到罗马,也参与了相关的革命运动,但这些运动都失败了。最终,赛努奇来到法国,在法国开始了新的生活,成为了企业家,往金融方向发展。那时的法国处在一个工业经济快速发展的阶段,所以赛努奇的事业发展得非常好,并筹建了巴黎银行(Banque de Paris,公元1869年),即今天我们所熟知的法国巴黎银行。所以,赛努奇有政治家的身份,也有企业家的身份。 亨利·赛努奇画像 1870年,在战争中,法国败于德国。在“巴黎公社”(La Commune de Paris)时期,他更改了国籍,从意籍变成了法籍,以表达在困难时期与法国共进退。但运动再次失败,他也因此入狱。出狱后的赛努奇决定离开欧洲,与他的好友泰奥多尔·杜赫(Théodore Duret)一起去亚洲旅游。这一亚洲之旅其实也是一场全球之旅,因为他们是先从欧洲来到美国,再从美国到亚洲,最后回到法国。 亨利·赛努奇旅行的档案照片 赛努奇在此之前没有收藏过亚洲的艺术,但他对艺术、考古发现都感兴趣。日本是他从美国过去的第一站,他到了日本后就决定收藏青铜器。这也说明他对欧洲收藏的了解,因为此前的欧洲收藏家只关注于中国的瓷器、日本的漆器等,而青铜器则是一个未被发现的门类。 赛努奇在日本开始大量收藏青铜器,而当他到了中国时,发现了青铜器在中国拥有更悠久的历史,于是便开始了从商代到清代的系统性收藏,目的是向法国及欧洲的观众介绍中国青铜器的历史。在收藏了中国及日本的文物以后,赛努奇没有继续收藏其他亚洲国家的文物。他回到法国后,建立了博物馆,主要展示的是中日两国的文物。这一行为改变了当时西方仅专注于中国瓷器的风潮,开始将目光投诸中国古器特别是商周时代古物的收藏,这也影响了我们博物馆100多年来的身份与发展。今天赛努奇博物馆的收藏范围扩大了一点,有了越南、韩国的文物,但依旧是以东亚的文物为主。 赛努奇博物馆历史照片 回到建立博物馆的话题。赛努奇回到法国后,过了几个月,就策划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展览,展出地点位于塞纳河边的工业宫(Palais de L’industrie),这是为1855年世界博览会建立的场馆。展览的影响力也很大。在展览还未闭幕时,他就在附近买了一块地,建立了今天的赛努奇博物馆。这也是第一次有人为了陈列亚洲艺术而专门买了一个陈列的空间。这个博物馆比吉美博物馆更早。 澎湃新闻:目前赛努奇博物馆馆藏文物数量有多少?最重要的文物有哪些? 易凯:赛努奇先生自己的收藏大约有5000件。随着博物馆藏品的扩展,现在博物馆的藏品有15,000件。其中,最有名的镇馆之宝是赛努奇先生收藏的商代青铜盛酒器——虎食人卣。这件文物购买于1920年,如今已有100多年的收藏时间了。另外,赛努奇先生还收藏了一个较大的西周鼎,上面有100多个铭文,这也是欧洲博物馆收藏的西周文物中铭文最多的一件。 虎食人卣 商代 法国赛努奇博物馆藏 赛努奇博物馆的重要藏品——商代青铜虎食人卣(于1920年购得)。 澎湃新闻:据说,赛努奇完全不懂中文,他是如何在中国挑选这些文物的? 易凯:赛努奇先生完全不懂中文,而且当时西方并没有与青铜器相关的翻译书籍。他依靠的是自己的审美,并经常通过翻译人员来与中国本土的爱好者商量、探讨(可能在北京的琉璃厂待得较久)。这样来看很有意思:他出生于意大利,受文艺复兴的影响,但他到了中国的时候,他认为需要收藏中国的青铜器,并以中国收藏家的审美和角度去收藏。所以他会在收藏时强调铭文的重要性。另外,他购买了许多中文的书籍,希望提供给后来的专家、学者。所以,他在当时就不是单单一个私人藏家,而是已经有了建立博物馆的观念,他提供给后人的不单单是文物,还有文献。 澎湃新闻:博物馆的学者专家是否有鉴定过赛努奇先生的收藏?不懂中文的他所收购的文物的真伪问题是怎么样的? 易凯:赛努奇先生在中国时,一定有人帮忙把关真伪问题。可惜的是,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档案、文献,其藏品的价值就只能依靠后来的学者去判定了。 方罍 商晚期 法国赛努奇博物馆藏 图/中国数字铜博物馆官网 其实,一代一代的学者都有不同的想法。例如,我们馆藏有一个周代的罍,起初大部分专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文物。但后来,又有学者对此产生了不同意见,因为他们没能找到类似的可供比较的文物。博物馆也就把这件文物放入库房了。到了1970年底,随着中国的考古发现,我们找到了与我们馆藏的罍相似的文物,便又做了研究,并将它从库房中拿出来了。一件文物的身份和价值也是会发生改变的。 澎湃新闻:此次在上海的“行云流墨”展呈现的是赛努奇博物馆藏的中国绘画,这批绘画多来自上世纪50年代的郭有守先生的捐赠,可否讲述当时博物馆与留居巴黎的中国艺术家、文化工作者之间的联系是怎么样的? 易凯:相比赛努奇先生收藏的青铜器或瓷器,他的绘画藏品的数量是较少的。当然,他在博物馆中陈列了不少的中国画。同时,他对于中国画有着特殊的审美,他钟情于人物画,还钟情于高其佩的指画。 在赛努奇去世后,博物馆成为了巴黎市政府的亚洲艺术博物馆,并得以继续发展。正是在这时期,中国出现了很多考古大发现,很多法国的学者、观众迷上了中国的新发现,包括玉器、陶瓷等。同时,博物馆也在延续着赛努奇对青铜器的兴趣,继续发展青铜器的收藏。这也是博物馆延续了创始人的收藏喜好所做的工作。 马克·沃(Marc Vaux,1895– 1971),《周麟、郭有守、费柳丽、潘玉良 在巴黎(从左至右)》, 1950 年代,照片, 巴黎康定斯基图书馆 藏,马克·沃藏品。 塞尔日·兰萨克 (Serge Lansac), 《赵无极在工作室作画》,1981年照片。 《谷文达在工作室中》, 20 世纪 80 年代, 照片,弗兰档案, 弗兰(Francesca Dal Lago)及亚洲艺术文献库惠允。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赛努奇博物馆开设了一个新的空间,也是此次上海的“行云流墨”展所要介绍的一段新的阶段。这一阶段的博物馆馆长名叫雷纳·格鲁塞(René Grousset),他希望能和东亚的文化产生交流。战争结束也意味着新时期的开始,有新的希望,而博物馆可以多关注当代艺术,与当代艺术家形成交流。1946年,赛努奇博物馆举办了中国当代绘画展,涵盖了当时最有名的艺术大师,包括齐白石、傅抱石等。另外,还有张大千,他的展览规模较大,影响较深,也影响了我们博物馆的发展。至此,博物馆几乎每年都做一些当代书画展,并开始了收藏工作,有了新的藏品体系。 1956年张大千在赛努奇博物馆的首展海报 澎湃新闻:赛努奇博物馆与上海博物馆等亚洲博物馆多有合作,包括此前的“香文化”展览等。博物馆与海外(亚洲)博物馆的合作项目有哪些,博物馆在展览的主题上有哪些考量? 易凯:我们跟上海博物馆有过三次合作,第一次是介绍上博藏青铜器,这也是因为我们馆长期对青铜器感兴趣。后来我们做了一个海派特展,这也和我们馆藏的中国20世纪绘画相对应。我们希望介绍20世纪前的中国绘画样貌,所以挑选了“海派”这一主题。前几年的“香文化”展览则是一种拓展、创新,介绍了从汉代到清代的中国香文化的发展,很成功。 齐白石《牵牛花图》,1950年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此外,我们也和中国香港艺术馆合作,举办了“世外丹青”绘画展。因为法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展现中国的古典绘画了。这一展览的展品来自大藏家、至乐楼主人何耀光,展出了包括沈周、文徵明、八大山人、石涛、弘仁等多位明清大家作品。尤其是八大山人、石涛,他们对张大千的影响很大,而张大千的作品又是我们的重要馆藏。展览很成功,很多法国观众都对中国绘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张大千《李氏像图轴》, 1941-1943年间,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澎湃新闻:能否讲讲此次“行云流墨”展览的重点作品。 易凯:展览中,有张大千早期、中期的作品,尺幅较大,包括他从敦煌回来后的供养人画像,以及他的大尺幅墨荷作品。另外,重要作品还有傅抱石的 《程邃诗意图》。 傅抱石《程邃诗意图》,1940年代,©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林风眠《山水》,1942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在留法艺术家中,潘玉良的《穿红色旗袍的裸女》值得一看。艺术家丁雄泉去过很多地方,包括巴黎、纽约、阿姆斯特丹,他的绘画呈现了这一时代的艺术家们再次对水墨画感兴趣了,包括展厅尾端的杨诘苍的《千层墨》,也是对水墨的探索。此外,展览不单单呈现了艺术作品,我们也选择了一些视频档案,从早期的绘画影像,一直延续到后来接近表演性质的影像档案。 潘玉良《穿红色旗袍的裸女》,1955年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澎湃新闻:为何要在中国本土举办一场法国的博物馆藏的书画展览?你们希望观众从此次展览中得到什么样的启发? 易凯:首先,从1946年到现在,70余年来赛努奇博物馆一直在研究中国20世纪、21世纪的水墨画。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机会将这些成果介绍给中国观众。2024年正好是中法建交60周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向中国观众介绍郭有守先生的收藏,以及我们馆多年来与中国艺术家的交流成果。 “行云流墨——巴黎赛努奇博物馆藏现当代中国绘画展”展览现场 “行云流墨——巴黎赛努奇博物馆藏现当代中国绘画展”展览现场 另外,艺术品被收藏的历史、环境的不一样,也会塑造出不一样的收藏体系。我们很希望向观众分享我们对于中国水墨画的理解。从20世纪到21世纪,水墨画在不断更新,出现了抽象水墨、千层墨等概念,我们也想向观众分享水墨的艺术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