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中衰落是近年常被热议的话题,超级中学的跨区域“掐尖”也不再是秘密。但它究竟对广大县域的孩子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仍然令人困惑。武汉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华在出版的新书《县中:中国县域教育田野透视》中,多维度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关注县域多年,曾出版过如《县乡中国》等畅销书,从大概2017、2018年开始,将目光聚焦在了县中教育,几乎每年都会组织团队成员去各地调研,积累了大量一手素材。 他不止和一线教师聊,也和教育局、政府系统的其他人做访谈。他从更现实的逻辑出发,写清了县中衰落背后,不同层级教育系统之间微妙的利益冲突,也向公众解释了,为什么超级中学的教学模式明明并无特殊之处,但仍被默许跨区域“掐尖”? 当高考仍然是县域孩子们改变命运最公平的路径,县中就值得被反复关注、反复讨论。 以下是杨华的讲述(部分素材来自于其著作)—— 文|殷盛琳 编辑|王珊瑚 县中不能没有清北生 关注县域教育之前,我主要做乡村研究,关注中国农村的现实。那时也需要访谈一些村小老师,但并没有系统化思考过教育的问题。后来,我们开始研究县乡两级的治理,发现作为基本公共服务的县域教育很有特点,也非常重要,就希望以社会学的研究视角切入,并在研究团队内部参与组织了专门的教育研究小组。 大概2018年,我开始加入小组一起调研。这几年里,我们几乎每年都会去各地县中调研,去年下半年,我们这个小团队的足迹涉及十几个省,40多个县,60多所中学。我们和校长、一线班主任聊,也对当地教育局相关领导进行访谈。 年年都去,你能清晰地观察到这6、7年的时间里,县中是如何一步步衰落的。典型的如湖北恩施州巴东县一中,过去连续十几年,这所县中每年都有考上清北的学生,多的年份有十一二个,“小年”也能有七八个。但今年只有一个,断崖式下滑,估计这一衰败就很难再崛起。 我们调研了恩施州的其他多个县市,情况比巴东一中还要惨烈。优质生源几乎全部流失了,考清北是不可能的,连重本生都很难维持。这也是全国大部分县中的现实。 有一些县中偶尔例外。像天门市、潜江市、仙桃市,它们属于县级市,但省直管,财政也相对充裕,会有一些超常规政策留住尖子生。由于上面没有直属地级市中学的掐尖,一些优质生源在被武汉的“超级中学”掐尖后,还会留下一部分来。大部分县中面临的处境是,被超级中学掐完后,市级中学再掐一遍,基本就不剩什么了。 虽然已经有限制跨区域招生的政策,但实际上并没有被严格执行。省市县教育部门有自己的考量,因为到头来,考察教育政绩的显性标准还是各地考上了多少个清北生。最积极响应严格禁止跨区域招生的,一直是县级教育部门,它们是整个链条的最末端。 县中的衰落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恶性“内卷”,不断加强应试能力的训练,无限压缩和规则化学生的生活,对高考的焦虑甚至蔓延到小学阶段。但最主要的,它会让教育资源进一步分化,县城的孩子想要走出去变得更难、更不可能。 得承认,高考统招仍然是最公平的教育制度。它理应不是一种“拼爹拼妈”的制度,而是拼学生的个人智力与体力,拼学生的个人努力程度。如果县城的孩子们连这个机会都抓不住,再往后的机会是越来越少的。 考研也是统招,原本可以给第一学历不太行的学生们一个改变的机会。但近五、六年来,重点高校的“研招”政策和制度也在变化。一些研招政策中开始规定211以上高校毕业生占总招生的比重。被“保送”的学生也在增多,有些高校的专业甚至学术型硕士全部是推免生。普通本科学生的竞争资格在减少。 到了博士选拔,制度更灵活,最近几年一些985高校开始将博士录取考试变为申请审核制,取消了学校统一考试,变为由学院、导师组织考察。学校基本要求一般是专家推荐信、英语级别和论文发表情况。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生很难走到这一步。 某县中高三老师站在教室外与学生谈心。 从黄冈到衡中,超级中学的进阶 我的高中也是在县中读的,1990年代的末尾,读书改变命运是被相信的。你的预期很强烈,只要能到县一中去读书,成绩不是太差,就相当于一只脚跨入了大学的校门。当时我们县中每年高考都有一两个清北的学生,985、211的概念还不是很流行,我们叫重点本科和一般本科。我考到重点本科的时候,身边的同学们几乎都来自于各地县中。 但我读书的同期,有些县中开始有超越其他县中的想法,在各地县中都还比较散漫的时候,有些中学开始军事化管理,强化应试教育和对学生的时间管理,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黄冈中学。当其他县中也开始内卷之后,它们的优势就不存在了。 大概2000年后,被大家熟悉的超级中学,就开始演变为以跨区域“掐尖”为手段的教育集团了。 至于掐尖的方法,除了惯常的给尖子生家庭提供优质资源、免学费之类的基本优惠,还有一些更隐蔽的资本布局。比如,有些实力雄厚的教育集团,在本省掐尖招生之后,还可以利用资本实力到其他省市,或者县城,迅速在当地新建一所民办中学,通过这种方式嫁接品牌。无论是教学还是对师生的管理、激励上,私立学校都要比公办中学灵活很多,很容易出成绩,进一步造成了当地公办县中的衰落。 公立县中也可以和超级中学合作,但形式没有那么深入,一般是购买云课堂。县级财政很难出得起钱向超级中学购买更多资源。还有一种方式,有些县中会动员排名靠前,有机会冲击清北的学生,去和衡水中学一类的超级中学合作,交几万块钱去“借读”。那里有比县中更成熟的应试技巧与教学管理模式,能帮助他们稳住、提高分数。最后这个学生再回来高考,如果能上清北,相当于两全其美——学籍不变,这个学生算县中、县级政府的成绩,也可以算超级中学的成绩。 但这些方式并不能解决县中的困境,也加深了教育的不公平。现在能走出去到超级中学就读的学生,分为几类:有一波是纯粹的尖子生,大部分来自城镇家庭,也有学生是农村家庭。这样的学生去读书,是不收钱的,还会给他们福利。另一部分,是需要收钱的,根据不同的分数收的价格不等。县中一个学期也就八九百块钱学费,私立或者超级中学很贵。家庭条件不好的学生,是没有这个能力的,只能留在县中,接受衰败的教育。 当县中的尖子生被掐走,优等生又比较少的时候,整个生源结构被破坏,在全省的竞争中也就失去了竞争力。有些人可能有疑惑,县中的尖子生走了,为什么不能把剩下的优等生培养出来,成为能竞争清北的学生?我在书里也解释了这个问题,一个县教育的投入、积淀、积累、氛围、观念等,会影响县域平均教育质量,造就了完整的生源结构。尖子生到了初三后,直到高三,比例是几乎固定的,也许有人掉队,也许有人赶超,但比例和人数相对固定,这部分学生被挖走之后,县中没有能力再造。也就是说,中考的尖子生是县域平均教育质量的产物,不是县中的产物。 现在全国的教育模式都是“衡水模式”,包括小学、初中、高中各个学段。有些地方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记录考试分数,到了初中就开始分重点班、火箭班。在应试的方式上做到极致,对学生吃饭、睡觉、通勤时间进行严格量化。比如某著名女高,学生早上5点半起床,上午五节课,下午三节课,中间午休1小时;晚上分三段自习,一段2小时,一直到11点半到12点之间才熄灯。吃饭不许超过10分钟,跑步往返。周一到周六,每天如此。 我们的一个学生,这样描述他们的高中生涯:每天6:20前进班开始早读,中午12:15结束所有课程,午饭后需要在12:45前到达宿舍保持安静,中午在宿舍也需要在床上完成练习作业后才能午休。下午2:20开始上课,5:40结束,有25分钟吃晚饭时间。之后需要马上回到教室开启晚自习。高一高二学生10:00结束晚自习,高三学生则延长至10:30结束。 事实上,超级中学除了掐尖、极化应试教育和巨量资源投入之外,没有其他超出县中的先进经验。我觉得它们受到重视可能和两方面有关。首先超级中学是一个省的标杆,教育业绩的体现,是一个省的“品牌”。另外,重要的是,它们能利用资本优势,拿到除了正常高考录取之外的资源。 现在普通高等院校招生分两种类型,除了统招的全国高考,另一条路径是根据学生特长进行的特殊招生,也就是大家俗称的“保送生”。目前能进入清北的特招生,主要靠五大学科(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信息技术)全国竞赛,拿到金牌,进入国家集训队,才有资格。这部分是不占用清北在各省统招的名额的,需要全国各省份共同竞争。 超级中学有大量的资金投入到竞赛领域,有条件请最好的教练,可以把学生从四川拉到浙江去进行培训;还可以请名师过来,教这群学生数个月或者一年,这些钱都是几百万地往里砸。中部某省份的一所超级中学,原本2021年开始严格禁止跨区域招生,很快,从这一年开始,这个省份的竞赛成绩迅速下滑。最后没办法,到了2023年当地又默许了超级中学的掐尖。 省一级的教育部门需要通过超级中学来显示高考政绩,来凸显高考竞赛方面的成绩,就不得不向超级中学“放水”。 河南一所县中入学典礼,学校大部分学生来自农村,视高考为改变人生最大的机会。 从“沉默”的校园走出之后 和衰落的县中相互映照的,是空荡荡的乡村学校。现在农村的小学、初中硬件设施都很好,有崭新的跑道、篮球场,包括食堂、功能室也修建得很好,但是学生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优质生源,都到县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了,留下的学生们问题也越来越多。 大部分留在乡镇读书的学生,父母不在身边,是老一辈的爷爷奶奶在管着。学校是不敢管的,这个变化非常明显。比如我两三年前在农村学校调研的时候,有些学校还敢体罚学生,现在都不管了。家长的态度也在转变,过去的时候,家长觉得你学校把我的小孩管好就行,打一下骂一下,只要不打脑袋就没事,现在都宝贝得很。 但我们乡村教育又有特殊性,和城市还不一样。城市的学生家庭介入教育是比较多的,农村没有啊,家长忙着打工赚钱去了,小孩的养成教育是一片空白的,需要学校的介入,老师的管教。 当惩戒措施被抛弃,农村中小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违反校规校纪和社会伦理规范的一些学生,比如严重、经常性校园霸凌的孩子,学校不敢规训。在农村学校的学生管理中,开始盛行“不出事”的官僚主义逻辑,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和整个基层治理中高压维稳有关系,安全和信访问题上“一票否决”,给基层教育管理者和学校带来很大的压力。另外,对于一些校园霸凌的学生,学校也怕这些人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我们调查的几所学校,这几年都发生过本校学生集结校外势力对班主任或者任课老师进行报复的事。有些学生会拿自杀做威胁,学校害怕事情闹大,不得不让步。 在农村,一线老师的待遇和地位都很低,有一位年轻的初中老师在访谈里提到,学生经常跟她开玩笑:“老师,你一个月工资2000块钱不到,我现在出去打工都不止你这点儿工资,你这么负责干嘛?管好自己就行了。”有时候,老师反而处在弱势的一方。有的老师反映,自己在受到学生威胁后,精神上很紧张,生怕在哪个山沟里,树林里或者河道边,突然被揍、被推下河了。 调研的过程里,我还有一个强烈的感受是,现在的学生们好不开心,操场上好安静。我们读书的时候,喜欢踢球,下午5点多下课,到晚上7点左右自习,这中间一个多小时可以踢一场球,出满身大汗。现在的学生每段时间都被分割地很清楚,全是衡水模式,操场上安安静静,下课都没声音。大部分高中从下午下课到晚自习只有20来分钟,吃晚饭都要跑步,基本上没有锻炼、休息的时间。 学校的管理精细化到什么程度呢?一个学生自习课偶尔一抬头、不经意间的一个哈欠,都要被公开点名批评。对于分数的管理更多了,班主任会对每个人进行分析,这个学生连续几次考试,分数都扣在了哪里?为什么丢了这0.5分?再进行有针对性的整改、训练。你想想看,这种基本把人规训到比工厂还要严苛的程度,这小孩高考之后,对学习还会有动力吗? 我在大学教书,发现现在学生都在卷绩点。我一直没搞明白,大学你干嘛要做那么整齐的笔记?按理说,到了大学,你要激烈讨论才对,老师讲的也不一定是标准(答案),我们可以有争论嘛。现在都没有的,别说争论,连讨论都没有,学生觉得老师讲的都是真理,我先把笔记做好。当然,这也不能苛责学生,这是整个教育的问题。 我很惊讶的是,去调查的每一个县中,在校长那里“挂上号”的,也就是校长知道的有抑郁症或者其他精神类疾病的学生,每个班都有2、3个。 你问我理想中的县中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觉得就是我们90年代末读高中时那样,那会儿县中很正常——生源结构正常,学生们也有正常的学习和生活节奏。该打球打球,该课外阅读就去看小说。那样才能有“正常”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