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0月26日,以色列对伊朗本土实施了报复性打击,旋即以色列宣布军事行动结束,伊朗也没有表达立即报复的意愿。本轮以伊冲突再次有惊无险。 这次事件的直接导火索是黎巴嫩真主党。9月28日,以色列定点清除真主党最高领导人纳斯鲁拉之后,作为真主党的“靠山和老大哥”,伊朗替真主党出头,10月1日发射200多枚弹道导弹袭击以色列本土。时隔近一个月后,以色列对伊朗本土展开回击。 加沙冲突将永久性改变以色列与“抵抗轴心”的关系,这是地区权力结构的重大变化,美国白宫官员称此为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事件。其中,最令人意外和最引人注目的是真主党的命运转折。本来,真主党是加沙冲突的配角,却意外变成主角,面临1982年成立以来最严重的挑战。 10月29日,真主党通过旗下灯塔电视台发表声明说,真主党当天选举纳伊姆·卡西姆为新任领导人。作为真主党的“创始元老”之一,卡西姆曾长期担任真主党副总书记。纳斯鲁拉遇袭身亡后,卡西姆一直担任真主党代理领导人。对于卡西姆和真主党来说,他们需要重新思考40多年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真主党接下来何去何从,成为一个紧迫而现实的问题。 当地时间10月8日,当时担任黎巴嫩真主党副秘书长的纳伊姆·卡西姆发表讲话。图/视觉中国 以色列背上大包袱 “抵抗轴心”不是一个机制化的组织,一般认为伊朗、叙利亚、伊拉克民兵、也门胡塞武装、黎巴嫩真主党、加沙哈马斯等属于“抵抗轴心”的核心成员。本轮加沙冲突中,叙利亚完全没有参与,活跃的“抵抗轴心”是其他五支力量。加沙冲突前,以色列对“抵抗轴心”的所有成员都实施遏制、威慑、削弱、管理和控制的政策。 加沙冲突后,以色列首先改变对哈马斯的政策,认为哈马斯不可管理、控制,必须彻底消灭。在消灭哈马斯的过程中,以色列认为真主党也难以管理、控制,即使不能彻底消灭,也必须实质性打掉真主党的战斗力,让真主党丧失袭击以色列的决心和实力。这是以色列国家安全政策的历史性转变,将改写以色列与哈马斯、真主党的关系。 为此,以色列将在加沙和黎巴嫩背上沉重的负担,不得不持续不断地投入大量的经济、政治和军事资源。即便以色列不会重新军事占领加沙,以色列也要在不占领的情况下控制加沙安全;即便以色列不可能完全消灭哈马斯,以色列也要确保加沙没有哈马斯政权、哈马斯成建制的军队。以色列已经在加沙建立了内察里姆、费城两条走廊,并在走廊长期驻军;以色列已经在加沙与以色列的边境建立了一条1公里宽的隔离带,战后加沙的领土面积将缩小16%。以色列军队在加沙内部驻军,并保留随时、随地进出加沙的权利,对哈马斯冒头就打。这将是一场长期的消耗战,以色列的政策变了,负担重了。哈马斯的命运变了,未来在加沙的存在形式具有很大不确定性。 2006年以来,以色列对真主党实施更温和的管理、控制措施,双方虽然偶有交火,但都遵守游戏规则,没有爆发大的冲突。然而,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3000名武装人员越境袭击以色列,改变了以色列对真主党的看法。真主党的人员、实力远大于哈马斯,如果有一天真主党也突袭以色列,那是以色列不可承受之重。从那时起,以色列就在考虑改变与真主党之间的游戏规则,实质性消灭真主党有生战斗力量。2023年10月8日开始,真主党每天都向以色列境内发射火箭弹,但不对以色列形成实质性损害,以配合和策应哈马斯。以色列则对真主党目标实施有限度的实质性打击,以消灭真主党有生力量为目标,而不仅仅是向真主党发出一个信号。 事实证明,真主党误判形势。真主党仍然沉迷于2006年以来形成的游戏规则,认为以色列可以承受你来我往的象征性交火。最终,以色列结束加沙大规模战争后,腾出手来集中力量对付真主党,对真主党发动全方位的打击。 与哈马斯不同,黎巴嫩是一个拥有约1万平方公里领土、约600万人口的主权国家,以色列没有能力和决心彻底消灭真主党。但是,从以色列目前的行为可以判断,以色列要彻底解决真主党对以色列的重大威胁。以色列要确保真主党没有能力对以色列发动大规模地面入侵,不能让加沙事件重演。为此,以色列愿意承担更大的代价,在重挫真主党战斗力后,以色列要通过地面作战在黎以边境建立隔离带,至于这条隔离带是5公里、10公里还是30公里,以色列会视战争的顺利程度而定。要维护隔离带,以色列可能会长期陷入和真主党的消耗战,负担会大大上升。但是,更重要的是真主党的命运可能会出现转折性变化。 真主党面临生死抉择 真主党至少有四重身份,分别是黎巴嫩的合法政党、黎巴嫩境内的非法游击队、黎巴嫩的社会组织和伊朗的代理人。真主党何去何从,取决于真主党如何平衡和选择这四重身份,并做出相应的政策调整。 1982年真主党成立时,反以色列和反黎巴嫩政府是其最重要的两重属性,其中反以是首要任务。这对应着当时黎巴嫩面临的两大威胁:一是以色列的军事占领,二是黎巴嫩内战。1978年和1982年以色列两次入侵黎巴嫩,黎巴嫩南部的许多村庄被摧毁,大批什叶派居民流离失所,人道主义危机严重。同时,在黎巴嫩教派分权的政治体系中,什叶派代表性严重不足,遭受逊尼派穆斯林和基督教马龙派两大派的排斥。在这种情况下,什叶派拥有了兴起武装斗争的肥沃土壤,真主党很快就统合了什叶派的各股反抗力量,组建了反以游击队。可以说,真主党因以色列而生。 2006年,以色列前总理巴拉克说:“当我们进入黎巴嫩时,那里没有真主党。南方的什叶派用香米和鲜花接待了我们,正是我们在那里的存在造就了真主党。”在20世纪80和90年代,真主党同以色列和南黎巴嫩军长期作战,最终导致以色列2000年从黎巴嫩南部撤军。真主党攘外的工作基本完成,工作重心转向国内。 随着工作重心的转移,真主党从一支反以游击队转变成黎巴嫩最重要的政治力量,是黎巴嫩政坛的实际掌权人。这是真主党的第一次重大转型,这一过程被描述为真主党的“黎巴嫩化”,意味着真主党的工作重心转向国内事务。1985年真主党政治纲领列出的主要目标包括:驱逐西方势力,摧毁以色列,效忠伊朗最高领袖,建立伊斯兰政府。2009年真主党修改政治纲领,主要内容是反对政治宗派主义、接纳非伊斯兰运动、促进民族团结政府,当然还保留了反以反美的内容。 为扩大政治影响,真主党的宗教色彩明显淡化。最初真主党要建立伊斯兰政府,现在强调政府的包容性。2008年,政治学家安尼谢·范·英格兰和瑞秋·鲁道夫写道,真主党的意识形态已经改变,现在它聚集于社会正义和反资本主义,是一支具有伊斯兰色彩的左派政治力量。 真主党是一种社会运动,经营着庞大的社会服务网络,包括学校、医院、慈善机构、银行和商业,还拥有自己的卫星电视台Al-Manar,相当于一个影子政府。根据CNN报道,真主党做了一个政府应该做的一切,从收集垃圾到经营医院和修复学校。2006年7月黎以战争期间,贝鲁特没有自来水,真主党在城市周围安排补给。2019年黎巴嫩经济危机期间,能源奇缺,真主党安排油罐车从叙利亚直接进口成品油。 1992年,真主党决定参加选举,赢得选举名单上全部12个席位,可谓出师大捷。在2022年黎巴嫩议会选举中,真主党及其同盟共获议会128个席位中的62席,低于2018年选举时的71席,失去了多数派的地位。但是,真主党仍然是黎巴嫩政坛最有影响的力量。由于真主党阻挠,迄今黎巴嫩总统空缺,总理是临时看守总理,政府处于瘫痪状态。这让很多黎巴嫩人不满。2024年,国际民意调查机构“阿拉伯晴雨表”一项调查发现,55%的黎巴嫩人对真主党“完全不信任”,尽管真主党在什叶派人口中仍然很受欢迎。 当然,真主党的权力不完全源自选民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其手中的枪杆子。一定程度上,真主党是“国中之国、军中之军”。 尽管1990年黎巴嫩内战结束时,根据《塔伊夫协议》,所有黎巴嫩游击队都要解除武装。但真主党不仅没有解除武装,还在反以战斗中越打越强。根据2006年通过的联合国1701号决议,真主党也要解除武装,但真主党并没有遵守。相反,真主党参与叙利亚内战后,战斗力大大提升。真主党领导人哈桑·纳斯鲁拉2021年宣布,该组织拥有10万名战士。其他研究机构和人员认为,真主党有多达6万至6.5万名战士。据信,真主党手中有15万至20万枚火箭弹和导弹,其中可能有数百枚精确制导的导弹,可以命中以色列境内任何目标。真主党被称为全球最强大的游击队,其武装力量让以色列忌惮,更让黎巴嫩国内的其他政治派别胆寒,国际上亦有20多个国家视真主党为恐怖组织。 当地时间10月24日,黎巴嫩贝鲁特的机场高速公路上,车辆经过已身亡的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的海报。图/视觉中国 真主党转型为一个拥有武装的国内政党后,其亲伊朗反以色列的角色如何定位是个大问题。反以色列是真主党的根本意识形态,2000年以色列从黎巴嫩撤军后,真主党反以的合法性大大下降,但仍然没有改变反以的主调子。一方面,真主党把解放耶路撒冷作为其意识形态的重要目标;另一方面,以色列2006年撤军留下个尾巴,即黎以对萨巴农场主权的争议,这是一块位于黎巴嫩、叙利亚和以色列三国交界处26平方公里的土地。这为真主党持续反以提供了道义合法性。但是,反以到底是意识形态动员工具,还是真主党的真实想法?真主党反以的决心和实力到底有多强?此次巴以冲突中,这条底线被测试出来了。 加沙冲突伊始,哈马斯强烈渴望真主党全面袭击以色列,同自己形成犄角配合之势。但是,真主党现在家大业大,主业和重心在黎巴嫩国内,无意同以色列大战,但受制于自己多年的意识形态动员,又必须有所表示。于是,真主党选择一条中间道路,从2023年10月8日开始每天对以色列展开象征性军事打击,既配合和策应哈马斯,又不同以色列实质性开战。这看上去似乎是“两全其美之举”,但其实是真主党一个致命的误判。最终,真主党成为以色列的主要打击目标,高层领导几乎全部被消灭,伤亡数千人,黎以边境苦心经营数十年的设施被摧毁。 在这种情况下,到了生死存亡关头,真主党必须亮出自己的底牌、底线。迄今为止,真主党的底线是不同以色列发生全面战争,这同真主党40年来宣传的形象截然不同。经此大挫,真主党在黎巴嫩国内的影响力会发生什么变化?政党与游击队两重身份之间如何平衡?反以色列这张牌怎么办?无论真主党做出什么选择,过去的真主党一去不复返了。战争暴露了真主党的底牌,不可能再靠宣传恢复原状。 中东格局会“变天”吗 长时间以来,伊朗的心腹之患是美国,以色列只是伊朗对付美国的工具而已。以色列不会对伊朗构成生死存亡的威胁,只有美国有这个能力和野心。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一直说要把以色列从地图上抹掉,但实际目标是威慑和绑架美国。以色列就像美国在中东的孩子,伊朗本想捏住美国这个软肋,把以色列作为对付美国的人质。目前的情况却是,人质反杀,工具变成首要威胁,伊朗国家安全的基本逻辑遭受严重冲击。 真主党是伊朗在地区最重要的战略资产,也是伊朗威慑以色列的主要依靠力量。真主党陈兵十万于以色列的北部边境,是对以色列最大的威慑。只要能捏住以色列的命脉,美国就不敢对伊朗轻举妄动,这是伊朗国家安全的基本逻辑。伊朗经常说要御敌于国门之外,这个敌是美国,国门之外的地点是以色列,就是在以色列解决与美国的问题,形成与美国之间的战略平衡。“抵抗轴心”就是伊朗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底气和资源,真主党是“抵抗轴心”的灵魂。近十年来,“抵抗轴心”之所以能够形成遥相呼应的网络化组织,全靠真主党穿针引线。 伊朗也在真主党身上下了血本,成功输出伊斯兰革命,在意识形态上塑造了真主党。1982年伊朗革命卫队派出1500名顾问,协助真主党建立自己的武装。此后,伊朗持续向真主党提供经济、军事和人员方面的资助,即便在伊朗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中断。伊朗就指望危难时刻,一声令下真主党能挺身而出。不承想,真主党先遭遇了生死关头,需要伊朗挺身而出。伊朗没有袖手旁观,但也只是对以色列发动象征性打击。战火之下,伊朗的底线和底牌也清楚了。 德黑兰政治评论员纳赛尔·哈迪安说,伊朗花了几十年时间培植真主党,放在以色列边境线上,预防美国的进攻;现在重心变了,以色列本身成为伊朗的真正威胁,美国的威胁反而退居其次了。伊朗一定要思考,真主党实力遭受重挫后,对以色列还有多大的威慑力。更重要的是,即使在自身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情况下,真主党都没有对以色列发动全面战争,伊朗还能指望真主党为伊朗而战吗? 由于以色列对伊斯兰教圣城耶路撒冷的占领,反以色列曾是中东国家动员公众支持有效而便捷的工具,也是轻松拿捏美国的方便抓手。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伊拉克就用飞毛腿导弹打击以色列本土,美国被迫在以色列部署爱国者导弹防御系统。 长期以来,反以是一种感情、宗教和民族本能,也是一个低风险、高收益的产业,往往会被各种政治势力利用。历史上,阿拉伯国家曾经长期反以,最终在道义与利益的天平上渐渐向利益倾斜。此次,以色列政策趋于强硬和进攻性,真主党和伊朗等反以旗手面临历史性选择,中东格局会否出现历史性变化呢? 作者:牛新春 编辑: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