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减文科,并不能使原来研究文科的人转而去研究理工科,并为解决卡脖子问题奉献智力。 撰文丨任大刚 6月24日,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院长朱国华教授在学院2024届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上,谈到“文科何为”的问题。 近日,朱国华教授接受《人物》杂志采访,称对文科学生而言,其担负的使命和社会中可能的生存空间,依然存在,依然值得追寻。 谈及“使命”和“生存空间”,朱国华院长在之前的毕业典礼演讲中,实际上对应着两点总结:一是,文科培养批判性思维、审美能力、对经验多样性的认识以及人文主义的关怀,会使全社会受益;二是,朱教授强调,有的文科生比理工科生还要厉害,比如璩静、刘强东和“我的学生”,所以在坐的各位要有信心。 01 朱教授的讲演,我完全赞成,但朱教授的讲演,却并没有打消很多文科生的现实疑虑,最直接的问题譬如就业,很明显,文科生当下的就业机会,只要到人才市场走一走,文科生显然要比理工科生少不少。就业现实使朱教授也有些许尴尬。 我在上一篇文章《人工智能迭代一切,文科生将是“最后幸存者”》中,从产业发展的角度,回答了文科生当下的疑虑,我的结论是: ——闲暇时间的延长,为文科大发展创造了契机。但现在的文科教育,仍混杂在科举时代和三次工业革命时代。 我在这篇文章中指出: ——一个大学文科毕业生,哪怕有名校文凭,只会写佶屈聱牙的所谓论文,却写不好质量上乘立意独特的千字文,不能随口掐几段顺口溜,不能略作准备替领导起草讲话稿,不能即席发言,言之成理,语言流畅,那么这张文凭除了骗骗HR,意义何在? 在这篇文章中,我几乎是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率先提出了一个概念:文科产业。 有个很睿智的粉丝在留言中说: ——要分清“文科的问题”和“中国文科的问题”两个问题。 而朱国华老师所面对的,恰恰是“中国文科的问题”,中国文科生所面对的,不是文科的问题,而是“中国文科的问题”。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的文科教学像中国一样,有那么多的人为限制,以及把写“论文”当成实际上的唯一目的,除了论文,其他都不重要? 技术进步正在为文科生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就看是否接得住。 02 最近,国务院出台了刺激消费的政策《关于促进服务消费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所涉及的行业包括:餐饮、住宿、居住服务、家政服务、养老托幼、文旅体育、教育培训、数字消费、绿色消费、健康消费,等等。 从这份文件可以看出,解决就业问题,第一、第二产业所能提供的机会已经不多,更多还是要依赖第三产业。 但这份文件提到的这些产业,有多少必须是理工科人才方能胜任的?恰恰相反,上述这些行业,绝大多数都是文科生可以进入,且更为胜任的行业。 如果大家还有一些记忆的话,一定会记得,在疫情前,中国的餐饮住宿、文旅体育、教育培训、数字消费等等,一度红红火火。单单教培行业,就解决了上千万人的就业。 如果这些行业能够蓬勃发展,解决数千万人的就业,根本不是问题。 而上述这些行业,也是我所说的“文科产业”的大部分。 当然,这些行业,可能产生不了“首富”,但产生“巨富”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些行业,就是以“批判性思维、审美能力、对经验多样性的认识以及人文主义”为基本“技能”之一,具体工作上的技能,不过是短则数天,长则数月的培训,就可以胜任。 03 现在的高等教育,是否为文科产业的蓬勃发展准备好了教育教学条件?我觉得还是很欠缺的。 首先是方向性的误判。 现在因为文科不好就业,而理工科好就业,且需要去解决卡脖子问题,于是有裁减文科,扩张理工的动议。这将进入一个很大的误区。 裁减文科,并不能使原来研究文科的人转而去研究理工科,并为解决卡脖子问题奉献智力。 随着人工智能和产线智能化自动化的提升,大量人员将从流水线、工厂管理和一般科研岗位消失,面临失业问题的,反而是理工科生。扩展理工而裁减文科,是看不清未来产业发展潮流,反而可能制造出更多毕业即失业的学生。 解决卡脖子问题,需要最顶尖的人才。而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高校能提供的,只是“可遇”的教育教学环境,为可造之材提供自然生长的土壤。 其次是失败的教学。 30年来,文科教育教学的标准完全向“科学研究”靠拢,也就等于向理工科靠拢,读书治学教书育人写文章竟然是这个“基地”那个“工程”“项目”,文人学士讲起话来像包工头一样,这完全背离了文科教育教学的初衷,结果教出来的学生,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与社会需求渐行渐远。 再次,是物理空间的失败。 理工科培养与“物”打交道的能力,各种专业的文科,说到底是与“人”打交道的学问。 但伴随着大学扩招,中国高校扩建新校区,纷纷把学校搬到乡下,导致文科生与市民和社会失去联系,而只能跟书本中抽象的“人”打交道。 很多大学生4年下来,恐怕没有跟本地普通市民说上过20句话。结果是既没有知识分子该有的理想主义,也没有凡夫俗子的“接地气”。 加上社交活动完全网络化——但线上社交与线下社交完全又是两码事——很多学生一方面是线上社牛,另一方面又是个线下社恐。一旦遇到毕业后的工作环境,左右不是,长期很难适应。 04 我在《人工智能迭代一切,文科生将是“最后幸存者”》一文中,已经比较详细地说明了不远的将来,与“人”打交道的文科生,比之与“物”打交道的理工科生,会更有生存空间的道理,这里不再赘述,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我要进一步说的是,基于“纠偏”和未来的展望,当下应该有一些必要的改变。 我以为,一切文科生,均应培养“说”的能力,文科生面对的是“人”,你不张嘴说或者不善于张嘴,别人如何感受你的见识、修养、学问和方法?据说硅谷印度裔高管远远多于华裔高管,一个关键性的因素,就是印度裔善于“说”。 中国高校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辩论赛,出了不少名人,更重要的是,辩论赛培养了一代能说会道的大学生。但总体而言,中国高校除了学生自发组织的演讲赛、辩论赛和朗诵会,很不注重“说话”能力培养,基本没有任何关于如何“说话”的必修课程。 或许在教育主导者看来,说话能力是雕虫小技,细枝末节,不值一哂,也不容易“客观”考核,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惹麻烦。 但社会现实是,在工作单位,时常遇到如何得体地即席发言,随机插话,如何在口头汇报工作时获得支持,大小会发言如何打动他人,与陌生客户如何拉近距离谈业务,商务谈判如何进退,如何向下属安排各种事务使工作顺畅进展,等等,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基本上所有文科生都是腹中空空,一片茫然。 中国的绝大多数高校都很注重训练学生写作“论文”的能力,把这个视为搞“科研”的前置甚至唯一条件,眼里只有“论文”,没有其他,结果是文科领域“潲水论文”泛滥成灾。 我绝无贬低论文和对论文有不敬的任何想法,真正的论文,能够引起基本观念的变化,社会潮流的转向,公共政策的出台。 但是,文科如果要面向社会而不是研究机构,就“写”的能力培养而言,光有“论文”恐怕远远不够。 社会需要各种各样的文体,窃以为,一个文科大学毕业生,应该掌握的写作能力包括且不限于:写信、打借条、起草演讲词发言稿领导讲话稿或三五十人会议的工作报告、起草一般商业合同、起草调研报告,以及写新闻稿、事实与论据相得益彰的千字文、游记、短剧剧本、视频文案,等等。 上述这些能力要求,过去可能分散在不同的文科专业,譬如新闻稿专属于新闻系,商业合同专属于法律系,但在剧烈的社会变革面前,哪有什么万古不变的专业可言?你是中文系的,难道就只能写文艺论文,起草商业合同就是大逆不道? 05 后工业时代的文科产业,需要大量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才、怪才、偏才,而中国的文科教育多落在工业时代的“专业”窠臼里出不来,还在源源不断生产合规合距的螺丝钉,导致教育与社会需求越来越脱节。 这是文科产业发展的阻碍,也是文科产业发展的巨大机遇。 校园应该沸腾起来,而不是死气沉沉。在学好书本知识的同时,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辩论、论战、演讲;每个文科生均应该在自媒体上进行各种严肃的写作训练,以发现社会需求是什么,以及如何获得社会影响力;各种类型的模拟谈判应该开展起来;更应该走出校园,到政府部门、公司、小区、农村、养老院等地方,去发现社会需求,发现商机,而不是传统的卑微的“实习”;要逐步学会跨学科的合作,尤其是与理工科生的合作…… 你看,哪怕在校园里,文科生也不是无事可干,而况在社会上呢。不要等着别人来渡你的劫。自救者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