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剑与他在“梦想之家”的孩子们。视频拍摄、剪辑 刘昱秀(06:06) “最后一公里!” “他现在3分50秒的配速(每公里用时),你跑进3分40秒就能追上他。” 声音从白色面包车的副驾驶上传来。车窗和推拉门敞开着,53岁的柏剑胸前配哨,手臂肌肉轮廓鲜明。他是辽宁省鞍山市华育中学的副校长兼体育老师,也是200多个“问题家庭”孩子的“老爸”。 柏剑 被“老爸”喊话的男孩叫周晨亮,今年13岁。晨跑10公里训练,他能超过多数十七八岁的孩子,跑进第一梯队。跑步时,他戴着眼镜,身材干瘦,赤裸上身,咬牙冲刺到面包车前方。 周晨亮,10公里跑冲刺。 在最后500米的弯道处,他超越了前面一个步伐放缓的男孩。周晨亮的老家在辽宁沈阳,今年年初,他被父母送到柏剑的马拉松俱乐部---一个被称为“梦想之家”的地方。 8月初,鞍山刚下过几场暴雨,沿着千山风景区旁侧的绿荫小路往里走,经过一段因为泄洪水位高涨的河流和布满碎石子坍塌的路基,看到六栋乳白色的二层小楼,便是“梦想之家”暑期公益特训基地。 120多个孩子生活在这里,他们的年龄从四五岁到十七八岁。其中,58名孩子由柏剑长期助养,余下的孩子是第一次被家长送来。 周晨亮的父亲因为开餐饮店欠下大额外债,家里老人身体不好,还有一个4岁的妹妹。 被送到柏剑这里的孩子,大多和周晨亮一样,父母因为非婚生子、离异、身患重疾或者欠债等原因,无力供养他们。 柏剑的助养“事业”开始于29年前。1995年,22岁的他刚参加工作,一个名叫庞浩的17岁男孩因父母闹离婚,性格变得乖张。为了不让他辍学,柏剑让他加入自己的田径队,和自己同吃同住,照料他的生活。 原本柏剑眼里“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吸引了更多家庭困难的孩子。后来,同事、老乡看到这样的孩子都会介绍给他。 很多家长希望自己孩子能留在柏剑身边,因为不必缴纳费用,还可以通过练体育考大学。 柏剑知道,这也许是这些孩子为数不多的出路。但以他的能力,最多只能再留下10个孩子。他有些力不从心。 马拉松,一项艰苦的运动,在柏剑看来,能吃苦,就能出成绩。但生活的问题,不止于此。在这个大家庭里,柏剑既是教练,也像父亲。他所面临的,除了金钱和教育难题,还有孩子们的心理创伤。 “梦想之家”的孩子训练10公里晨跑 被留下的孩子 刚来“梦想之家”的时候,周晨亮小学六年级。因为跑得慢,被分在“小孩组”。另外两个组则是按照女子马拉松一级、二级成绩分的,即42.195公里,能够跑进3小时10分钟和3小时50分钟。 但在一群体育生中,靠体育成绩赢得尊重似乎是必经之路。有孩子给他起外号“眼镜”,似乎“瞧不起他”,他躲起来哭过几次。但每次做阻力、弹跳力训练时,他都会加练。即使跑在“老爸”的视野盲区,也从不偷懒。 半年多的时间,他从只能跑三五公里,到能跑下来半程马拉松,跟上第一梯队的训练。“先把苦的事情做完,后面才有甜头。”周晨亮说。他看上去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每月,他用柏剑的手机给家里打一次电话。他知道,为了还债,父亲去银行做后勤,休息时间,还去法院做人民陪审员,参加一次庭审200元,一天最多去四次。而在他离家之前,母亲重返职场,经常凌晨1点下班,早晨又赶在他起床前出门。 “外债”让家里的氛围有些压抑。“母亲的脚被玻璃砸伤了”、“爷爷又去大连住院治疗肺病了”……这些事情逼着他变得坚强。他说,支撑他的,是小学同学得知他去练体育,写给他的同学录:“希望在世界比赛中相遇”、“祝周晨亮拿世界冠军。” 和周晨亮相比,大多数参加集训的孩子对跑步的适应能力并不强。一连两天,暴雨倾盆,孩子们在天花板渗水的体育馆内一圈圈地跑。12岁的张鑫跑在队伍的尾巴,他憋着嘴,眉头紧皱,双脚迟缓地在地上拖沓。 8月4日,下雨天孩子们在体育馆内做训练。 柏剑站在不远处,有些替他着急。暑期集训还有一周结束,“他还没进入跑步状态。” 张鑫来自江苏盐城的小镇。他的父母离异,母亲患有小儿麻痹症,四年前查出癌症。母亲通过社交账号找到“梦想之家”,想把孩子托付给柏剑。 8月5日熄灯前,暑期集训的孩子们。 7月14日,集训开营前一天,张鑫带上四件上衣、两条裤子,和小升初的课本,和母亲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达鞍山。 这是张鑫第三次和母亲长期分离。前两次,母亲化疗时,他寄宿在亲戚家里。父母离婚后,母亲靠组装电子零部件,养活他和患有抑郁症的哥哥。因为没钱,母亲做过四次化疗后便放弃治疗,仅靠药物缓解病痛。 8月8日晚上9点多,还在训练的孩子们喊声嘹亮,我和张鑫坐在黑暗处的石凳上。在他眼里,母亲是个善良温柔的人。来鞍山的火车上,有人没有座位,母亲便坐到自己的轮椅上,把座位让出去。 在其他孩子面前,张鑫从来不聊与家人有关的话题。晚上熄灯后,十几个男孩睡大通铺,悄声分享在家里看过的电视剧、电影,听过的歌曲,或者学校里玩的梗。他们在床底下设置了一个“秘密基地”—专属于他们的游戏空间。谁睡不着,就可以守着“秘密基地”打地铺。 张鑫觉得,在这里过暑假,比待在家里有意思。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下河游泳,追逐嬉戏。但母亲没忍心告诉他的是,也许在他成年之前,都将生活在这里。 雨过天晴,孩子们下河嬉戏。 这也是柏剑不允许家人陪同孩子集训的原因,他担心其他见不到父母的孩子心里有落差。 暑期,退伍大学生志愿者担任“教官”,带孩子们训练,也负责管理纪律。晚饭前,队列里一阵骚动,有“教官”罚孩子们做蹲姿练习。柏剑没有作声,但他决定晚上和志愿者们聊一聊。 柏剑说,这些孩子的童年是灰色的,甚至被父母家暴过,过于严厉不适合他们。但军训又很有必要,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他不急于和新来的孩子建立联系。“他们对陌生人和陌生环境,有距离感和排斥感。”但他总是不经意地摸摸孩子的头,拥抱他们。 多年前,他在背一个200斤的男孩做游戏时,腰受了伤。又在一次和孩子们打篮球时,左脚踝韧带断裂。但他还是会加入孩子们骑马打仗、摔跤、下河游泳的游戏,缓缓和他们建立信任和默契。 有时,他会从这些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他的老家在辽宁的一个贫困山区。家里五个孩子,他最小。哥哥姐姐把唯一读高中的机会留给他。村里和他同龄的孩子,大多初中就辍了学。 小时候的柏剑每天上学要跑10里山路,老师发现了他的长跑天赋。他靠这项体育特长,考上了辽宁锦州师范专科学校,成为乡里第二个大学生。乡亲们帮他凑齐学费、生活费,他才把书念完。助养这些孩子,始于他的一个执念——孩子必须得上学。 参加暑期集训的50多个孩子,最终有12人留在了“梦想之家”。柏剑的筛选标准是,家庭条件困难、孩子能吃苦,以及家长和孩子都明白,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9岁的女孩宋靖媛留着寸头,借着手电筒的光,给我看脚上透明的水泡。她轻描淡写地说:“二姑(柏剑的二姐)觉得我和我弟弟表现不错,打算跟‘老爸’商量把我们留下。” 她和7岁的弟弟来自河南郑州,父亲失业,母亲做客服,家里还欠了外债。她敏锐地感知到家庭变故:家里冰箱东西很少;父母很久没有给她和弟弟买过零食;最近的一两年,他们的脾气越发急躁。 她相信父母条件变好后,会把她和弟弟接回家。她觉得留在“梦想之家”,是她唯一能为家里做的事。 “他们失去了爱我的资格” 因为有过童年创伤的经历,“梦想之家”的孩子们内心更加敏感,和难以摆脱“被抛弃的感觉”。 柏剑让孩子们做过一个实验。每个人揣一只气球在怀里,看能坚持多少天不爆破。最终,58个孩子中,只有几个人坚持到第二天。 “气球实验”是为了让孩子们体验母亲十月怀胎的不易。柏剑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没有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子女的。” 每年过年,柏剑都联系家长,希望他们尽量把孩子接回家过年。但每年留下来过春节的孩子都超过半数,他们的父母不是失联,就是组建了新家庭。 8月6日,有五个从北京来的家庭到“梦想之家”铁东区的住所探望,带来了米面油。孩子们穿着统一服装,坐在阅览区等待。 15岁的王晋悦却在人群中,穿针引线缝补一条黑色短裤。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我问她:“为什么不去二姑那领新的?”她迟疑片刻说,不想给这个家添麻烦。 在柏剑眼里,她的成绩最不用人操心。王晋悦在柏剑任教的中学读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全年级350人,她排在130名左右。仅凭文化课,她也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 但王晋悦时常为与母亲的关系感到痛苦,她靠写日记来排解苦闷。她觉得,这个家挺大,大家都很忙,不能因为自己不开心而麻烦别人。 王晋悦肤色黝黑,眉宇间透着英气。她的老家在陕西咸阳的农村,父母务农为生,家里重男轻女。三年前,她和大两岁的姐姐被母亲送到“梦想之家”练体育。但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此后也没生过男孩。 母亲曾是她最信任的人。但当她和其他孩子发生矛盾,或者感冒发烧,渴望母亲来接她时,母亲的回答总是冷冰冰一句:“成长的过程就是这样。” 母亲多次承诺要来看她,但从未兑现过。王晋悦安慰自己:母亲可能没钱;农活太忙了。但失落的次数多了,她不再相信。这对母女每隔两三个月通话一次,母亲常问她,训练怎么样?学习怎么样?从没问过她开不开心?吃的怎么样?想不想家? 等你考上好大学就能回家了,是母亲常常“鼓励”她的话。但王晋悦觉得讽刺,反问道:“我考不上大学,你就不想要我,永远不让我回家了?”对话总是不欢而散。 王晋悦问我:“她要是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沉默片刻后,她自言自语说,“她失去了爱我的资格,也失去了我爱她的资格。” 也许是对于“爱”和“信任”的失望,王晋悦觉得,只有学习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因此,她比别人学得更加拼命。别人午休,她写作业;上厕所时,也揣着古诗词小册子看几眼;偶尔有爱心人士请孩子们吃饭、看电影,她选择留在家里写作业。 每天下午田径队训练,使她错过晚课和课后辅导时间。但她当天带回去的试卷,第二天总能准时上交,并按时背诵老师布置的古诗词和英语课文。 8月6日,高中阶段的孩子在上英语课。 王晋悦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她称自己是“含泪奔跑的人”。她渴望考上大学,去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能够独自掌控命运。 但母亲对孩子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小金子是纪录片《人生第二次·缺》中的“梦想之家”的主人公之一。2021年,小金子11岁,那时他性格活泼好动,总在不经意间说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话: “世上只有妈妈最不好,没妈的孩子像个宝”…“这世界谁不迷茫,谁知道自己是谁。” 小金子5岁时,父亲脑溢血瘫痪在床,母亲离家出走。年迈的爷爷无力抚养,才把他送到柏剑身边。 柏剑说,纪录片播出后,小金子的母亲找过来。那时她组建了新的家庭,想来做一周的义工,陪伴儿子。据柏剑观察,母亲除了给小金子买吃穿等生活用品,她每天起床很晚,常常刷手机,和儿子的交流并不多。 但母亲走了之后,孩子马上变成另一个人。“跑步不积极,学习也不积极。” 一次集训,教官要求孩子们蹲下,小金子坚持说自己腿疼,蹲不下去,两人僵持不下。晚上,柏剑把小金子叫到一旁,抱着他的脑袋问,“儿子腿还那么疼吗?”他蹲了下去,并承认白天只是不想服从。 与这些心灵受创的孩子相处,柏剑习惯小心翼翼。在他们面前时,他甚至不敢和4岁的亲生儿子太过亲近。他担心“那些小不点看见会不舒服,以为我的亲儿子来了,就不搭理他们了。” “文化课”焦虑 对于这里的孩子而言,“文化课”是他们升学的最大“短板”。 多数孩子因为家庭变故耽误了学业,跟不上学校的进度。柏剑说,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在鞍山市民政局和教育局的帮助下,办理了学籍,可以到公立学校读书,但孩子们在学校“跟听天书一样”。 2021年,教育部、国家体育总局联合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完善和规范高校高水平运动队考试招生工作的指导意见》中明确,从2024年起,符合生源省份高考报名条件,获得国家一级运动员(含)以上技术等级称号者方可报考高水平运动队,且文化考试成绩全部使用全国统一高考文化课考试成绩。 这意味着,高校高水平运动队报名条件缩紧,获得国家二级运动员称号的体育生只能参加体育单招和统招考试。柏剑说,过去体育生有三条升学通道,现在大部分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为了提高孩子们的文化成绩,柏剑邀请了浙江大学、东北财经大学、辽宁师范大学、渤海大学的学生志愿者参与教学。每天上下午各有三节课程,根据孩子们的基础,分班授课。 8月7日,大学生志愿者在教低年级孩子学语文。 从去年开始,他找到四名长期志愿者,每天晚上给孩子们补课,每月提供两三千元的补贴。 徐爱华是高年级的英语老师,今年4月从教育系统退休后,她就来“梦想之家”做义工。她发现孩子们的英语基础薄弱,甚至要从字母和音标教起,远达不到考上重点高中的水平。 佳怡和可心分别是国家一级运动员和国家二级运动员,明年将参加体育单招考试。考试包含语文、数学、政治、英语四个科目,每科150分。 佳怡说,以前文化课成绩达到最低录取控制分数线180分,就能上一本院校。她本该今年上大学,但200多分的文化课成绩,她并不满意,想通过复读考上海交大。 还有一部分孩子,文化课和体育两条路都走不通。 赵勇是柏剑助养的第二个孩子。他在中长跑上不具有优势,于是练的竞走。但临近中考的那一年,鞍山市取消了招收竞走专业的体育生。因此,他早早进入社会。 如今赵勇43岁,经营着一家手机维修店。他记得,1996年初中毕业后,柏剑介绍他做厨师学徒,但他觉得太枯燥,没有前景。柏剑又让他学美容美发,后来开了一家美发店。但美发店经营惨淡,只开了三年。他才自学了手机维修。 结婚之前,赵勇会把收入交给柏剑,用在孩子们身上。买房也选在距离“梦想之家”不远的小区。赵勇说,当初父亲半身不遂,母亲下岗,全家靠奶奶一人的工资生活。如果不是柏剑帮他,可能他已经成了小混混。他说,柏剑一直就是他的父亲。 “我性格很刚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求助于人,但为了他们,该低头得低头。” 柏剑说,眼神里有恳切和无奈。 有女孩处在成长发育期,体重增加,不再适合练体育。柏剑便想办法为她们另谋出路。也有男孩马拉松跑不出成绩,柏剑恳求朋友免费教他们学跆拳道。 柏剑明白练马拉松太苦了,孩子难免有抵触情绪。但只要这条路还行得通,他会鼓励孩子们走下去。 被改变的人生 “梦想之家”的一楼是一家洗车店,从侧门进来,空间狭小局促,挂满孩子们参加马拉松比赛获得的奖状、奖杯和成串的奖牌。 顺着铁架楼梯往上走,二楼被区隔出孩子们的图书角、电脑区、阅览区、宿舍和食堂,由上海睿远公益基金会出资装修。 视野上方张挂着一张地图,上面张贴的每一面旗帜代表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们闯荡的地方。柏剑统计过,走出去的孩子中,80%以上都上了大学。他认为,“上大学也许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使他们人生的机会变多了。” “梦想之家”孩子所取得的荣誉 事实上被改变的,不止孩子们的人生,还有柏剑的人生。 1998年,他骗母亲说自己在城里买了房,让她把家里的十几头牛都卖了,到鞍山和他一起生活。母亲欢欣鼓舞地进城后,才知道儿子借住的60多平房子里,住了10多个孩子,顿时傻了眼。 但母亲没有责怪他,留下来洗衣做饭,照顾孩子们的生活。还动员柏剑的哥哥,每年麦子熟了给他运粮食。大姐做床上用品生意,承包了孩子们的被褥、被套。原本在天津工作的二姐一家回到鞍山,做孩子们的后勤保障。三姐夫曾是架子工,挣得多每月转五千元给柏剑,现在开了一家食杂店,也会定期给他打钱。 “梦想之家”一直以来没有长期的资助人。柏剑说,如果有,那就是他的家人。 他放弃了一个普通人生活的秩序感。结婚5年,他和妻子罗文彤没有单独过完一天。妻子平时住在柏剑助养的大女儿家照顾儿子,每半个月和柏剑团聚一次。 罗文彤曾是全能运动员,退役后做过清华大学的跳水队助教,后来从事国学教学。2018年,她和柏剑相识于一门亲子教育心理学的课程。当时柏剑因和孩子们打篮球,跟腱断裂,走路不便,罗文彤帮忙搀扶过他。 起初,对于融入这个大家庭,罗文彤十分恐惧。2019年年初,她跟随“梦想之家”一起去了云南大理集训,闲暇时间教孩子们国学,才逐渐感到被接纳。同一年,她和柏剑结婚,不要房子,不要彩礼,只渴望过“小日子”。每次发生矛盾,妈妈都会劝她说,“你看他那么忙,别给他添乱了。” 除了对家人的亏欠,120多个孩子衣食住行,也一直是柏剑最操心的事儿。 暑期集训一个月,柏剑粗略算过,开销将近10万。场地是房主免费提供的,但一日三餐和生活用品都要花钱。他的工资远不够开销。 这个大家庭主要靠抖音账号每月接到的两三条隐性广告和爱心人士的捐助维持,捐赠以米面粮油、学习用品等实物为主。每隔几个月,“柏剑和孩子们”的公众号上会公示爱心捐赠明细。 柏剑说,自媒体平台能获得关注,得益于2023年11月千万粉丝博主“B太”到这里拍了一个短视频。在此之前,他曾同时办过20多张信用卡,有三四台POS机。有几次,他未及时还款,银行卡被冻结。 回想起来,柏剑最开始助养孩子时,没感觉压力大。1995年,他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鞍山市第二中学做体育老师,每月工资193元,学校的单身宿舍是空教室改造的,能容纳下十几个孩子,他靠中午在教学楼卖盒饭,每月盈利2000元左右。 直到1998年,学校出于安全考虑,不允许在职工宿舍生明火做饭,柏剑陷入了财务危机。关系好的同事,都被他借过钱。孩子太多,教师宿舍住不下,他只能出去租房。但由于孩子们太过吵闹,经常被邻居投诉,每隔一个月,他就要搬一次家。 与此同时,被送来的孩子越来越多。最开始,是同事、老乡介绍的。2000年,他带着这些孩子参加大连国际马拉松女子接力赛,同时获得冠军和儿童马拉松的金银铜牌。当地电视台报道的“柏剑和他的训练队”引发关注,有陌生的家长找到他当时教书的鞍山二中,甚至把孩子放到学校门口就离开了。 2020年年底,柏剑开始在自媒体平台上分享孩子们的生活,更多异地的困难家庭向他求助。年过五旬的柏剑不得不劝退他们中的大多数。 每天,柏剑4点起床,23点左右休息,围绕着孩子们运转了29年。回望自己“苦行僧似的”生活,柏剑笑着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不辜负这些孩子的信任。” 离开“梦想之家” “梦想之家”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个家。就算孩子们长大成人,柏剑和这个家依旧如影随形。 25岁的杨硕去年大学毕业后,在浙江省做专职消防员。这份工作是柏剑托人介绍的,刚刚结束消防员三个月入职培训,他被分到中队成为一名战斗员。 杨硕记得,5月份离开鞍山前,他和柏剑聊过。从一本院校运动专业毕业后,他想回辽宁做一名体育老师,距离柏剑和父母近一些,能够帮忙分担。但柏剑劝他,应该去大城市闯一闯,留在老家收入并不乐观。 杨硕很信任柏剑。他的老家在鞍山市岫岩满族自治县,小学六年级时,老家发洪水,父亲刚做完手术,母亲患有内风湿,他被送到柏剑这里。每次面临选择,他都会让柏剑“把关”。 由于从小就过集体生活,他比同龄的孩子更加小心翼翼,也懂得察言观色。在大学里,老师交代给他事情,他怕自己没理解清楚,都会电话询问柏剑。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也会和柏剑分享喜悦。 了解了专职消防员工作后,杨硕想和柏剑再谈一次。24岁的他,已经超过了报考正式消防员的年龄,这意味着,他没有编制,年龄大了可能面临淘汰。杨硕觉得,作为“没有伞的孩子”,自己更加害怕生活的风险,和渴望稳定。 晚上10点,赵勇还在看着8岁的儿子写作业。他感慨虽然学习苦,但他也不愿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练体育。年轻时高强度的训练,导致赵勇的脚踝容易惯性扭伤,膝盖关节也出现了劳损。走路或者站立时间太长,都会隐隐疼痛,走路一瘸一拐。 赵勇内心复杂,既希望儿子在苦难中有生存能力,又小心地呵护着,想把“甜”留给儿子。 而柏剑眼里的“甜”,是在2008年,他当选为北京奥运火炬手,到伦敦传递圣火时,孩子们省了几个月的零用钱,给他买了一双500多元的运动鞋。以及2019年,在他的婚礼上,孩子们悄悄准备了一首《感恩的心》。 现在,如果有成年的孩子不再主动联系柏剑,他也不会再联系对方。柏剑说,在“梦想之家”时,或许是那些孩子最没有选择、最不自信的时候。他希望他们忘记,过好现在的生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徐爱华、杨硕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