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语1001年》,[墨西哥]安东尼奥·阿拉托雷著,裴枫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9月出版,433页,79.00 元 在西班牙语里,指称“西班牙语”的有两个词:español和castellano。前者用得更多,字面意思就是“西班牙语”;后者的字面意思是“卡斯蒂利亚语”,直指这门语言的前身——在西班牙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之前,在伊比利亚半岛北方的卡斯蒂利亚王国使用的语言。耐人寻味的是,在南美洲的一些国家以及西班牙一些保留了方言传统的地区,人们更偏爱用castellano而非español来指代这门语言——前者在脱离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获得独立后,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刻意与西班牙传统保持距离,能不提“西班牙”就不提“西班牙”,而在后者看来,把卡斯蒂利亚语称为“西班牙语”(español)是不公平的,因为西班牙的语言不单单只有卡斯蒂利亚语,还有加泰罗尼亚语、巴斯克语、加利西亚语等等。“西班牙语”也好,“卡斯蒂利亚语”也好,今天,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语言之一。根据西班牙塞万提斯学院2023年的统计报告,约五亿人以这门语言为母语,占世界总人口的百分之六点二;从总的使用人口来说,它是世界第四大语言。 西班牙语是怎么来的?它是如何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无论是西班牙语学习的入门者,还是已经能熟练使用西班牙语并且保持对这门语言的热爱的人,都可能很有兴趣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西班牙语里有一个说法叫inquietud intelectual,可以译为“求知欲”,字面意思是“心智上的不安”。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会有“心智上的不安”。为了克服这种不安,就要多读书、多了解,尽管了解了也可能没什么用——“心智上的不安”,往往是无关乎功利的,但这种不安也是人存在于世界上的理由之一。要了解西班牙语的历史,倘若读不下艰深枯燥的学术著作,《西班牙语1001年》(Los 1001 años de la lengua española)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选择。作为研究西班牙语语言文学的大家,安东尼奥·阿拉托雷(Antonio Alatorre,1922-2010)以平实、生动的语言撰写了这本以西班牙语为传主的传记,书名让人联想到脍炙人口的故事书《一千零一夜》——作者是希望读者们把这本书当故事来读的,他的目标群体是大众读者而非西班牙语的专业学者,他要尽量呈现出西班牙语史的趣味性,正如他在前言中所说:“《一千零一夜》的核心成分是魔法,一门语言的历史不也带点魔法元素吗?” 很有意思的是,作者还不是西班牙人,而是墨西哥人。当然,墨西哥人是完全有资格来给西班牙语著书立说的,墨西哥是人口最多的西班牙语国家,墨西哥为西班牙语文学贡献了一大批一流的作品,墨西哥城是西班牙语美洲重要的文化中心,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是在这座城市写完《百年孤独》的……更重要的是,在语言上存在外围殖民地与中心宗主国之别的古老观念早已过时,而美洲学者既具备本地传统,又能从西班牙的学术传统中受益。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开始,大西洋两岸的西班牙与西班牙语美洲之间的文化交流日益密切,诸如西班牙内战、古巴革命、南美国家军事独裁等重大政治事件推动了不同的西语国家之间人员的流动、共同战线的形成,作家们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他们是在用同一种语言写作,语言学家们认识到这种语言在具有多样性的同时又保持统一是可能的,于是,西班牙语非但没有像拉丁语那样随着罗马帝国的解体而变成一门死气沉沉的学究式的语言,反而是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生命力。《西班牙语1001年》的作者曾多年任教于墨西哥学院,这所学院最初就是墨西哥政府为接纳从内战中的西班牙流亡至此的知识分子而设立的文化机构,后来又接纳了不少从拉丁美洲国家流亡而来的学者,比如阿拉托雷的老师、阿根廷学者雷蒙多·利达。阿拉托雷在这本书的前言中也坦承了这几层有趣的师承关系:他是雷蒙多·利达在墨西哥教过的学生,而雷蒙多·利达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师从西班牙学者阿马多·阿隆索,阿马多·阿隆索又曾在马德里跟随杰出的西班牙语文学家拉蒙·梅嫩德斯·皮达尔。学术之薪火,从西班牙,到阿根廷,再到墨西哥,代代相传。西班牙语的历史是大西洋两岸的西班牙语使用者和研究者们共同创造、共同写就的。 对西方语言谱系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西班牙语是罗曼语的一种,是从罗马帝国的官方语言——拉丁语演化来的,与法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等同为罗曼语族的兄弟。那么,在伊比利亚半岛被罗马帝国征服之前的当地人使用的语言,有没有留下一些痕迹,保存在现代西班牙语中呢?另一方面,众所周知,从公元八世纪到十五世纪,伊比利亚半岛受到伊斯兰文化的强力影响,甚至有大半个地区曾成为伊斯兰世界的一部分,那么西班牙语在多大程度上具有阿拉伯语的成分呢?这些问题,就连以西班牙语为母语的人也往往说不清楚。《西班牙语1001年》通过将西班牙语与拉丁语、法语、意大利语等语言的对比示例指出,西班牙语当中有一些元素是“伊比利亚式”的,很可能来自于罗马时期以前的伊比利亚半岛居民的语言习惯,仿佛是“某种史前伊比利亚的神秘力量在我们中间扎根”,倾向于在拉丁语词汇上加上-rro/-rra这样的后缀,或是像galápago、relámpago这样,通过对词尾的处理,使重音落在单词的倒数第三个音节上。如果我们把这种语言特色与西班牙艺术、西班牙民族性格联系起来,大概就可以做出一种美学上的判断,如作者所说,这些词汇“如同戈雅的作品一样富于表现力,带着和法语的高贵以及意大利语的优雅截然不同的粗犷风格”。至于阿拉伯语的影响,作者指出,西班牙语中的阿拉伯语借词以名词为主,涉及园艺学、农业、经贸、建筑、家具、衣饰、音乐、军事等领域,这些词当中有好些实际上原本并不属于阿拉伯语,而是来自希腊、波斯、印度等地;阿拉伯语词的来袭既没有影响伊比利亚罗曼语的语音和句法结构,也没有使得伊比利亚罗曼语的单词像拉丁语的后代语言那样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史实说明,语言是一直在发展变化的,是在与其他文化的交流中不断丰富自己的,不可能保持绝对的“纯粹”,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外来语言完全改变。我们的汉语不也是这样吗?西班牙语中的阿拉伯语借词,以及后来从美洲土著语言、法语、英语当中吸收的借词,都成为今人了解西班牙语民族历史的窗口。追溯语言的历史,有助于加强一个文化共同体的认同,也有助于戳破种族主义或极端民族主义关于“纯洁性”的谎言。 今天,西班牙语文化还不是一种在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文化。在国内,甚至是在一些官方的表述中,西班牙语还被错误地称为“小语种”或“非通用语种”。喜欢看美剧的人可能会形成一种对西班牙语的刻板印象:这是保姆、园丁、清洁工或毒贩使用的语言。从西班牙语美洲国家流向美国的移民数量有增无减,当然,他们并不全是从事体力劳动或者卖毒品的,事实上他们分布在美国社会的各个阶层。鉴于整个西班牙语世界的发展潜力,西班牙语作为一门外语的吸引力大体上说还是在稳步提升的。很多西班牙语学习者都听说过一句话,这句话成了经久不衰的语言学习的广告,据说出自赫赫有名的查理五世皇帝之口:“我跟上帝说西班牙语,跟男人说法语,跟女士说意大利语,跟马说德语。”尽管作为一个并非在西班牙土生土长的君主,查理五世的西班牙语说得不怎么样,但他还是处处维护西班牙语的高贵地位。那是西班牙帝国在政治、军事上最为辉煌的时代——十六世纪,语言带上了权力的荣耀。查理五世的这句话也给西班牙语赋予了一层神圣的色彩,明示西班牙语是虔诚的天主徒的语言。安东尼奥·阿拉托雷在《西班牙语1001年》一书中给西班牙语开具的出生证明,就让这门语言在源头上与宗教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现存最古老的西班牙语文献,诞生在十世纪下半叶(也有可能是十一世纪上半叶)西班牙北方的圣米扬修道院和圣多明我-德西洛斯修道院,它们的身份是卑微的——只是附着在拉丁语手稿上的批注,“圣米扬的手稿内容多为伪奥古斯丁教派的布道或训诫,而西洛斯的则是一本忏悔苦赎规章,是为各种罪孽和同一罪孽不同程度的罪行进行赎罪的一本‘处方’”。这个关于西班牙语的起源的说法,让我想起西班牙艺术史家拉富恩特·费拉里关于西班牙绘画起源的界定——也是在公元十世纪,也与宗教紧密相关,那就是一批没有留下名字的画家为《启示录》手抄本绘制的插图。整个西班牙语世界的文化深受天主教的影响,乃至于反对天主教的人在展开斗争时,身上都显露出天主教的痕迹。以作为拉丁语文本附注的宗教文献为出生证明,也印证了西班牙语作为正宗的欧洲语言的身份:它来自拉丁语——古希腊-古罗马的传统,它是基督徒的语言——犹太-基督教传统,这两大传统正是西方文明的两源。 圣米扬修道院 这初生于书面上的西班牙语是羞涩的,与卡斯蒂利亚方言口语还不完全一致,而是对其做了些“美化”,因为“卡斯蒂利亚方言在10世纪末是最见不得人、最不成气候、最粗俗不堪,最不配与文字有交集的方言”,但不可否认的是,“卡斯蒂利亚语的传播正在开启”。接下来,这门语言将随着西班牙北方基督教王国从南方伊斯兰政权手中收复失地的军事行动一道,逐步扩大自己的领地,到后来又随着西班牙的刀剑和十字架扩张到西方文明此前未曾抵达的地域,成为一个“日不落”帝国的语言。 今天的西班牙语和西班牙帝国鼎盛时期使用的西班牙语,已经有了不少差别。中国高校西班牙语专业沿用了多年的教材,就叫《现代西班牙语》。“现代西班牙语”实际上引入了许多法语和英语词汇,这和西班牙以及西班牙语美洲接受先进文化影响、走向现代文明的进程是一致的。按照安东尼奥·阿拉托雷讲述的西班牙语演化的历史,十八、十九世纪,西班牙语受到法语的强势影响,二十世纪的西班牙语则从英语中引入了不少词汇,而由于英语是一门高度罗曼语化的语言,不少英语借词已经为西班牙语化做好了预先的准备。《西班牙语1001年》首版于1979年末,1989年再版,作者在书中关于西班牙语的演化趋势的判断,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是准确的:在二十一世纪的西班牙语中,来自英语的或保持原样、或加以仿造的词汇越来越多,特别是信息技术、互联网方面的,比如前不久我就了解到一个新词:大便化(mierdificación),来自于英语的enshittification,指社交媒体、搜索引擎、数字平台的内容垃圾化倾向——有价值的内容越来越少,粪便一般的信息越来越多;放在词尾的d或是音节末尾的s,在很多地方的口语中逐渐弱化;面对各种新事物的冲击,西班牙语保持健康——安东尼奥·阿拉托雷的这一诊断,是针对那些语言纯正主义者的。作为学院派的语文学家,他反对脱离现实的因循守旧,尤其反对以行政力量来干预现行的语言,强推不合时宜的规定。他在书中提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墨西哥,总统下令成立“语言保护委员会”,以应对墨西哥人的西班牙语遭到英语“入侵”乃至“湮没沉沦”的危机,结果这个委员会只办了一届研讨会,之后就随着总统的离任而解散了。阿拉托雷断言,“语言保护委员会的消失实属幸运”。他以历史来证明,“语言的使用者才是语言真正的稳定者,是他们决定了哪些被取消、哪些被吸收、采取何种方式进行吸收”;“语言最糟糕的‘实现者’莫过于自认为‘驾驭它’、完全主宰它、以它名正言顺的守护者自居之人;反之,语言最好的欣赏者莫过于关注它的各种实现形式之人”。安东尼奥·阿拉托雷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制定西班牙语使用规则的权威,而是始终以欣赏的、审美的姿态来看西班牙语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表现出人文学者的严谨、谦逊、宽容和风趣。这种人文主义的态度,吸引着所有难抑“心智上的不安”(inquietud intelectual)的读者。